三级

插图：荣池

1978年底，我在河南安阳成为又名士兵。初入军营，印象最深入的是那一团炉火。新兵寝室很大，足有五十一样米，咱们二十多个新兵分红两排，脚抵脚地躺在铺着麦草的地铺上。靠门的一侧有一个八仙桌大小的火灶——老兵们管它叫“老虎灶”。第一个夜晚，躺在地铺上，忽然就想起了那首诗：“床前明蟾光，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，俯首想旧地。”

我不是“俯首想旧地”，而是睁大双眼，望向看不见的远处，想念旧地和亲东说念主。不久，门传说来幽微的薄冰翻脸的声息——查铺的干部或老兵来了。他们率先稽察透风窗，再用铁铲捅捅老虎灶。我在昏昧中偷偷睁开眼睛，看见老虎灶里蓝色、红色、紫色、玫瑰色的火苗就像许多跳舞着的手臂，伸向暗夜。

新兵磨真金不怕火还莫得阻挡，就传来音信，要干戈了，接着是层层动员。有一天上昼，在咱们连队的饭堂里，我和战友们坐在小马扎上，听军里下来蹲点的文化处处长雷河清作念战前动员。那是个好天，饭堂的房檐挂着冰凌，冰凌上的阳光同雪水一起，滴滴答答落在门前。雷处长讲的那些大路理小预料，广大记不得了，然而有一首小诗被我记取了：“不管我故去，已经我在世，我齐是一只，舒适的牛虻。”那是演义《牛虻》的主东说念主公就义前写下的诗句。

今天想来，恰是受这首小诗的颠簸，我的东说念主生有了很大改变。动员大会阻挡后，就运转写“三书”：决心书、请战书、遗书。我被牛虻的那首诗点火了，除了抒发对牛虻的崇敬，我还堆砌了许多诗句：“黄沙百战穿金甲，不破楼兰终不还”“但使龙城飞将在，不教胡马度阴山”“以泽量尸在所不惜”……其后带领员告诉我，他等于从我的遗书里，看出了我的文体功底，他还说了影响我一世的那句话：“我就知说念你行。”

其后，我上了战场，咱们连队一战成名，被广州军区授予“好汉炮兵连”的称呼，我本东说念主也在那场战斗中立了三等功，是全团新兵中第一个建功的。

咱们队伍有个一级战斗好汉，名叫王息坤，战前是师业余文工队的创作员，心爱写诗。投入战区后，王息坤任代理排长，在战斗中间接穿插。他恰是吟着这首小诗奋战在山峰森林，祸害中弹糟跶。当今纪念起来，我有原理校服，诗歌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——快速点火，深度感染，遥远发酵。

战后回归，我先后被抽调到营里、团里的写稿组，接着又到了军区炮兵带领大队，毕业后回到老队伍当了排长。其后，我在许多著述里写到了我的营房、营房里的老虎灶、饭堂门口的冰凌和阳光，还有咱们炮兵团西边的磨真金不怕火场。

那些年，往往是傍晚，磨真金不怕火阻挡后，我会直起腰来，瞭望远处。磨真金不怕火场往西两公里之外，是安阳的纱厂和钢铁厂，它们的西边是太行山。太行山的西边是什么呢？很快，我就知说念了，太行山的西边是巴山和秦岭，巴山和秦岭的西边是沙漠和戈壁。

阿谁磨真金不怕火场，是被撤消的原舟师滑翔学校的飞机场，有十几一样公里。在磨真金不怕火场，诚然只可看见西边的工场和山脊，然而在我的脑海里，往往会出现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的意象。几年后，我在《飞天》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篇短篇演义。那本杂志上还有一篇演义名叫《落日寥寂的小站》，我读后久久弗成安闲。那篇演义写的是戈壁上一男一女两位报务员，他们相隔沉，从未谋面，仅凭收报和发报，感受对方的手法和节律，从而进行一种玄妙的感情疏通。萧疏中的慰藉弥足稀有，风凉中的一句请安就能产生宏大的热能。这个作品让我对西部、戈壁产生了强烈的向往。

阿谁本领，我链接读到了一些边塞诗词：“秦时明月汉时关，大大小小东说念主未还”“北风卷地白草折，胡天八月即飞雪”“大漠沙如雪，燕山月似钩”“千嶂里，长烟落日孤城闭”……那些雄阔、壮好意思、萧条而又鲁莽的意象，悄然无声中投入我的脑海，它们连同新兵寝室里阿谁繁荣昌盛的老虎灶，连队饭堂门前的冰凌和冰凌上更动的阳光，铺就了我的创作底色。

上世纪80年代中期，我在师政事部当做事，主动报名参加临时组建的考察大队，到云南方境试验任务。有一次途经盟军阵脚，但见扫数有许多用草皮和石头垒砌的激昂热烈，其中的一副楹联让我印象至深：“图私利边境铺满黄金龟儿才去，为故国阵前遍布地雷老子我来。”十年前参加文艺责任谈话会后，在收受新华网采访时，我提及这副楹联，在场的几位艺术家无不为之动容。

1992年，我第一次到西北，来到帕米尔高原上的吐尔尕特哨所。那一个上昼，从山下到山头，阅历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。和哨所的战士分辩前，咱们一起唱了一首歌：“好高好高的达坂，好冷好冷的冰山，好远好远的边陲，从戎当到了天边边，守着好长好长的国境线……”这首歌一直说明在我的心里。哦，我在队伍下层责任时，频繁瞭望的远处，本来等于这里。

在军校念书时，我战斗到了惠特曼的《草叶集》，其中的一首《我在梦里梦见》，其时读不太懂，以为有点琐碎，然而很心爱这个标题。而另一首《我歌咏带电的躯壳》，则极地面丰富了我的联想。几十年后，我写了一部长篇演义《仰角》，在描画炮兵操炮的壮不雅现象时，忽然就想起了惠特曼的诗，哗的一下，灵感迸发，想路掀开。我把火炮联想成有生命的物体，一声令下，几十名炮手潮流般地涌向炮位，摘炮口帽，脱炮衣，开架，装填，放射，一套活水功课舒心淋漓。我还借演义东说念主物夏玫玫之手，编了一个跳舞《炮兵之洒脱舞步》。今天纪念起来，许多感触。咱们这些从事文体创作的东说念主，每个东说念主的心里或多或少齐有几首或几句诗，恰是它们照亮了咱们上前探索的说念路。

如今，我已从队伍退休，有了更多的本领用往来忆。回忆起我的新兵糊口、连队的老虎灶、西边的磨真金不怕火场，还有在师机关责任时夜里灯火通后“推材料”的故事，我以为我的南征北讨是那么红运。2023年，我三次回到安阳，其中一次战友集会，有感而发，顺溜一瞥：“一别安阳三十年，安阳已改旧时颜。三角湖畔杏雨巷，步步回头字字看。北兵营前迎飞雪，洹河桥头觅旧店。战友相约至，醉在旧事间。”

战友短暂建议：“你写了那么多演义，多是战争题材，为什么不把你的新兵糊口写出来呢？”

我其时一愣，很受启发。很快，我就找到了嗅觉。2024年上半年，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本领，我就写出了中篇演义《硬人楼》，经《东说念主民文体》发表后，很快又被《演义选刊》《演义月报》《外洋文摘》等刊物选载。这部演义，尽管东说念主物和故事广大是虚拟的，但感情和想想是信得过的，那是我四十年前就运转酝酿的一首诗，是我献给我的老队伍、老战友、老带领员的一份礼物。

（作家：徐贵祥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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